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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连载 l 刘振周《南麓》l 第一节

刘振周 送信的人走了 2023-01-11

小美 | 编辑

   Thinker | 插图 





大理石的桌面摆的是塑料花,这种花的色彩却包含了所有颜色,这个世界怎么存在这种花?音乐在呻吟,唱着我听不懂的呢喃之语,好像在低声诉说世界的甜美与无奈,向生活妥协或者公诉。


——《南麓》第一节






1



可能车站上空太多云雨的缘故,所经历的车站大多都是下雨天,我并不喜欢这种天气,但不会特别讨厌和埋怨,不是漠然,热爱生活之后总会有些许沉淀,无法左右一些炽热经历与气候形成无形默契,抵触的情绪也渐渐没了踪影,很多事情都不能以主观去改变。

天空灰蒙,清楚自己的目的地比任何尺寸的地图更可靠,何况没有谁清楚你的目的地。当然,你可以不予任何人解释和暴露自己,就算谁知道了又能怎么样?一点也不重要。候车室冷清,安静,乘客有条理验票,进出。本来就是一个小站,再遇上雨天,仿佛雨水冲走了一些人,往来的旅客也被这气氛所感染,默默静坐或者与亲友无声告别。窗外雨声温和,绵延,轻声道别的人尽量压住声调,尽量不被对方觉察隐藏的情感,远离城市的喧嚣,个人情感也突然变得隐蔽起来。

这是最后一个站点,意味到达一个地方,两年前我曾来过这个地方。

很快,路途畅快的感觉嘎然而止,意味从这个地方重新开始。

下车后,感觉好累,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地方睡觉,唯有入睡才能将之前一切划开,睡眠是一座碑界,也是死亡的一种隐喻,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吧。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,只知道前方还有很多很多的前方,没有什么比前方这个词语更充满生机与诱惑,不管如何,当然不会当成一种际遇去做一场没有意义的衡量,最后,你会发现苦难与幸福之间基本就不存在很大的差距,如果还算忠实自己,那么,为什么还要去区分呢?我只想睡觉。

打开223号房间,一股残留酒精的气味扑面而来,立刻打开所有窗子,包括洗手间门窗。这个房间原来肯定住了一个酒鬼,在这个房间甚至喝掉过一吨以上的酒,关于这种容量,我只是对这个游客的旅游意图作一个轻狂判断,而且工业酒精的比例很高。这是两年前我入住的旅馆和房间,床单都换上新的,也换了老板:一对正在玩纸牌的中年夫妇。当然,我并不期望他们认得我,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,之前那个老板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将旅馆转让给他们吧,也许他们之间是亲戚朋友关系,与我重返这个小镇没有一点关联。

看见到整齐的床铺,立即涌现一种更真实的感觉,我终于抵达这个地方。

倒下便睡,半梦半醒之间,脑海模糊浮现——树影在天空飘移,一排一排往后退,云朵飞快消失又再现,像魔术师手中的白鸽。远处的雪山一会儿显现,一会儿被树叶遮掩,我伴着一丝丝彷徨随之兴奋,随之失落。汽车沿着弯曲山路盘踞而上,感觉海拔不断升高,身体随汽车转弯、摇摆,内脏以及脑袋一起晃荡,此刻,我只是一个不断被升高的物体而已,而灵魂总会慢上半拍,跟随车尾烟气追逐……一闪而过的还有两棵浑身紫色的树,树的名字我永远都不知道,虽然很是渴望知道,多么想立刻拥有它们,种在自家院子或常常路过的地方。摄取的欲望将我层层包围,总是想占有这些让人喜爱的花草,它们有一种吸引的朴实之美,能让我内心平静,比如这两棵紫色的树,擦身而过之后感觉丢失了一件东西,是美好的景象?还是月圆花好的场景?我不知道,也不知道这种欲望还能膨胀到哪一种地步?如果知道这两棵树的科属、名字,我可以轻易的再次找到,再拥有它们。但是,不可能了,我离它们越来越远,直到看不见,消失在公路尽头。多年后,也许这棵紫色的树与另一棵紫色的树依然站在路旁,等着我回来……直到天空渐渐地黑下来,叶子褪去色彩,渐渐进入深度睡眠,和一棵树的缝隙。

“砰,砰,砰——”敲门声。

“你好,有人在吗?送开水来咯,热水瓶放门口哦。”

又是水,热水,冷水,雨水,水龙头也在滴着水,一滴一滴地穿透洗手间的地板,这个世界都充满水。这个声音似曾相识,所有旅馆服务员的口吻都是一个样?声线充满温暖与关怀。她说完便离开,随着似曾相识的脚步声消失在短小走廊,我并不急着起床去取热水瓶,它肯定还会在门外呆着,不离不弃。有时候,没有生命的物件也许更加可靠,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个世界的水都冰凉,热水瓶里的水却是热的,像一根躺在火柴盒里的火柴,火焰永远在等待那个擦燃的人。此刻,更直观的是天花板,浅蓝色的天花板却没有云朵,半晌过后,仍然躺在床上,房间里所有家具居然没有置换,与两年前都是一个样,甚至位置都没有调换:丑陋的电视机,灰色窗帘,布满指纹的杯子……都呆在原来的位置,这一切与我曾经萍水相逢。淡黄的灯光下,就这样躺着胡思乱想,仿佛整个世界随我沉寂下来,虽然外面还曾经来过一个配送热水的女性服务员,而现在,她只是我暂时的虚构:一个女人的影子端着热水瓶在走廊来回移动。

突然间,觉得很多事情还未解决,只是刚刚才开始而已。

寻找一个落点?或者生活的据点?算了吧,现在还不想理会这些比麻绳还纠缠的碎片,安静在旅馆呆上几天再考虑吧,一路上太累,我还想再睡一下,可是没有完全入睡,整个脑海老是一股股向上汹涌的细胞,亢奋着,仿佛达到某种目的在欢呼,做了一件未曾敢做的事情而骄傲,并发现没有什么大不了,大不了的我已经做到:从一个遥远的城市来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镇,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,我已经三十二岁了,别人早已结婚生子,而我一直在寻找心中的“虚无”,有时杂乱得如一座森林的内部,布满树根与落叶,加上不断腐烂与发酵,越陷其中。想起常常对自己说过一句话:不知道你想要什么?是的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我不能按时上班和按部就位生活,总觉得这个世界巨大得令我无法把握而头痛,可是,我多么想与它多亲近一些,抚摸每个细节,活着不过是来自一种真实体验,我只想做世界的现场者而已。虽然,无数次跟自己说一些另一个“我”也听不明白的话,反正我已经做到了,但不免会有一些彷徨,现在已经不重要,我想。

该起床了,这“虚无”的时光就从这里开始。

打开电视,没有声音,正好,我喜欢没有声音的画面。寻找拖鞋,找了半天没个踪影,拖鞋已经失踪,算了。水龙头坏了,大概三秒漏下一滴水。

窗外蒙蒙细雨,坐在窗前,一阵秋风吹来,有些凉意。

外面一片片碧绿庄稼,再次证明我抵达这个地方,真实得如我的手指透过细雨抚摸那些叶子,叶子浮上一层薄薄毛绒,凉气从手指输送回掌心,一个微小的颤抖正在发生。还有雾,将远处一间孤立的农舍笼罩,里面一定装满农具和正在发酵的细菌,我只看到一个朦胧轮廓,像一幅水彩画,淡淡绿色与灰白雾气交织在一起。这个早晨,坐在窗前好一阵子。

将视野收回房间,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居住在壳里的蜗牛,安静地陪伴着安静的时光,电视画面一帧帧地流逝:一家新成立的企业、一个无能的领导人、一个过气明星的脸孔,电视剧,旧电影,演技精湛的演员穿着新戏服向观众展示……在床与墙脚之间,一本书掉在床底,只看到书本一个角:厚实,仿佛可以装下这个世界的某部分。却没有立即捡起,我想猜猜书名,哲学类?有可能,旅客喜欢携带哲学书籍旅行,这种廉价小旅馆非常适合这种游客,以哲学书打发旅行时光是不错的选择,但是这个答案似乎过于主观,虽然我同意这种旅行方式,别人未必喜欢。特别是这本书的主人,页脚有些残旧,肯定被翻过无数次,跟随主人在旅途流浪这么长时间,必是主人的最爱。除了哲学类,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携带的书籍类别,或者是一本关于旅行的小说?不可能,小说可以完全复制在脑海,那一定是诗集了,这是我最终肯定的猜想结果。电视继续上演节目,但是始终不能代替书本。

将书本捡起来,鼓鼓的,中间还夹有一个东西。

书名是《旅行手册》,有点意外,竟有这么厚的旅行手册。翻开封面,没有目录,第一章是旅行安全,内容都是关于旅行安全事项,再往下翻却跳出另一个封面,书名是《野外作业》,有意思。再翻下去又跳出另一个封面,书名是《时间简史》,再往下翻,没有了。这是由三本书组成的书,有些章节却没有了,比如《野外作业》中没有具体的野外操作部分;《时间简史》只有第十章;至少我猜对了三分之一,《时间简史》属于哲学类。

为什么要撕下其他的章节呢?记得看过一部探险记录片,一个植物学家访谈野外考察简装行旅的方法:只留下重要的部分,其他物件都摒弃,这样可以减轻多余的重量。只有这样解释了,竟然将三本书重新装帧得如此完好,我还以为是世界旅行大全之类。

书本中间夹住一块金属表,时尚,运动型号。习惯的校对一下时间,这块表不快不慢,刚好慢上一个小时,秒针在跳跃,好像在追赶失去的时间。

这时,电视画面闪现一朵巨大乌云,天气预报未来三天还会有雨,嘱咐游客不要擅自外出登山,或独自外出野外。一股不详的预兆在脑海旋转,难道这些物件的主人在旅游途中发生了意外?不会的,这个人一定还在世上,不需要担心,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,且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。为了尊重这个陌生人,没有调正时间,任其永远慢上一个小时。

翻翻书本,在这绵延雨天,除了看书别无选择。

但是好奇心驱使我去找房东,我想调查这个房间之前的旅客。房东以隐私为由,我又没有正当理由,所以不给查,不了了之。他夫妻俩继续玩纸牌,也没看我多一眼。这件事似乎冲淡了我严重沉溺的情绪,自从离开那座城市到现在只活在个人的内心世界,经过这件事似乎将我归还给现实与理智。

旅社院子里还是那棵柿树,还是结满一树果子,绿色果子吊在雨中的树枝上摇曳,像老朋友一样向我招手问候,我不能总是拒绝一切吧,渐渐开放闭合的自我。




晚上,雨停。便到外面逛一逛,重温两年前的场景,但是很多情景已经模糊,差不多的街道与差不多的房子,重叠差不多的记忆。

一间名为“夜猫”的酒吧吸引了我,二年前没有留意它的存在,座落在不起眼的角落,好像在刻意逃避它的客人。这是一间所谓的文化酒吧,酒水渗着音乐与艺术气氛,墙上挂着几幅浪流艺术家画作,播放创吧人喜欢的音乐的那种酒吧。我像其他顾客在寻找自己的灵魂那样进入酒吧,给灵魂寻找一次短暂寄宿。找个位置坐下,环顾四周,我发现我喜欢这个酒吧的风格:粗犷,随意,灯光暗淡,播放现代吟唱诗人音乐,酒水在流淌,灯光柔和,安静,没几个客人。创吧人不仅仅经营生意,更大目的在于安抚自己的灵魂,再与一些臭味相投的客人,各取所需,也让游离内心世界的人找到更具说服力的理由继续游荡下去。

要了一杯几乎不会喝也不知名的酒,酒的名字一点也不重要,只要是酒就行了,甚至与酒精含量无关。寄予酒的方式有很多种,坐在昏暗的卡座对着一枝鲜艳的塑料花也是一种揣度世界的方法,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携带自己的故事,不多不少,刚好能成为他们从各个地方而来的理由。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旅客,我想在这个小镇住下来,然后在这里生活。突然间,想起曾经住过223号房间的那个陌生人,他是否也曾经来过这个酒吧,坐在我现在的位置?这个问题好玄幻,并非在寻找某种答案,而这种可能性一直在引导我们的生活,只是很多时候没有留意,成为隐性。

只能用冷清来形容这里的生意,当然,老板并非单纯冲着生意而来。

只有两个男招待生,印象中的招待生都是以女性居多,这个酒吧却不一样,让我感到好奇,于是,准备叫来其中一个招待生,他俩就站在吧台旁,不时聊天说笑,不时拿起抹布擦吧台,对着吧台呵一口气,再擦拭起来,如此不断重复和说话。好不容易他才往我这边望过来,立刻向他招招手,他便径直过来。

“先生,晚上好,需要什么帮忙吗?”

他面带微笑,可见他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,一副享受酒吧氛围的语气。

“给我再来一杯一样的酒,谢谢。”我说。

当然,我没有询问关于招待生都是男生这个问题。

大理石的桌面摆的是塑料花,这种花的色彩却包含了所有颜色,这个世界怎么存在这种花?音乐在呻吟,唱着我听不懂的呢喃之语,好像在低声诉说世界的甜美与无奈,向生活妥协或者公诉。曾一段时期我也非常喜欢这种音乐,感受吟唱诗人敏感的内心世界,吟唱身边所发生的故事,有些歌词很是有意思。那一年,我在一个偏僻工地当监理,那个地方交通不方便,出入一次不容易,到了晚上,除了听这种音乐别无选择,渐渐就喜欢上这种音乐,等于纯粹聆听。

“先生,你的酒来了,还需要其他什么吗?”

他仍是满脸笑容,然后将酒杯放到我面前,对他点点头,说:“可以请你喝杯酒吗?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坐下来,聊聊天。”他本来准备返回吧台,听我这么一说,立刻反应过来,说:“哦,可以啊。在别的酒吧,招待生在工作时间不可以接受客人邀请,但是我们酒吧可以,算是夜猫酒吧一个特色吧。”听了我才感到自己的冒失,居然没有考虑到这些,接着歉意地说:“不好意思,我没有想到这些,请坐。”

“一般我不会喝这种酒,因为这是一个人的酒,我们老板曾经统计过,当客人独自来酒吧,多大人都会点这种酒,而且他们都没有喝光就走。不过,你是今晚第一个邀请我喝酒的客人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坐下对面。

“哦?有种事情吗?”

“那当然,大多数独自来的客人都默不作声,像在思考什么?有时干脆闭上眼睛,老板吩咐尽量不要打扰这种客人,开始觉得奇怪,后来就见多不怪了。先生,你属于哪一种客人呢?”他说。

“我?嗯……我属于你们这里不曾来过的那种客人吧。”当然,我应该就是这种客人。

他听后有点愕然,不过很快反应过来,说:“对,对,对……我一直期待像你这种客人,充满不可预知性,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。”他还是感到有点意外,虽然他每天都接待很多不同类型的客人,此时,我感觉自己充满自我的味道。

“上个月,一个与你外表相似的客人,也要了这种酒,然后从八点坐到凌晨三点,酒吧打烊才离开,他不间断的看杂志,却没有喝过一口酒。当然,他没有邀请我喝酒,只是问酒吧的招待生为什么只有男生?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女人问过我,已经好几个月,他是第二个问这个问题的人。”其实我早就想问,幸好还没有问出口。

“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呢?”我说。

“其实很简单,因为女性是世界的另一半,当另一半不在场时所有人都会产生疑问,只是大部分客人觉得不好意思,没有追问而已。”

“真理!”我不禁为他精彩的回答激动,接着说:“不过,与酒吧老板的个人偏好也有一定的因素吧?因为他创立这个酒吧,包括音乐与桌椅的摆设等等,他的审美一定存在里面,我只是以酒吧的表面判断,可能是我的臆想?”

“你说的是老板的性取向?不,不,不全是。”

想不到他会提起性取向这个问题,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。

“难道?”

“对,老板是双性恋,既喜欢女人又喜欢男人。”

“这算是个人私聊吗?在这种场所是否适合谈论这样的内容?”我说。

我讨厌打听别人的隐私,可是,他好像要故意将这些告诉我,不等我说清楚我的意思他就接着说了,我不想再听下去,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好奇心。看见我脸上流露尴尬的表情后,接着他说:“不会啊,其实是我误会了,这并不能阻挠我们的谈话,嗯……”他若有所思一会儿,接着又说:“他拥有了整个世界,不觉得吗?男人与女人合起来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世界。”

“对,不过,还是因人而异吧。”我实在不想再探讨这个问题,说完之后,开始将自我渐渐收缩起来,说:“与你聊天很开心,多谢。”

“我也很开心,祝你旅途愉快,欢迎再次光临。”

他说完便起身走开,继续站在吧台与另一个男人细声说话。

我为刚才的谈话感到难堪,虽然发生得这么自然,我只想随便说说话,或聊聊当地的天气。他没有喝一点酒,他说过不会喝像我这种客人的酒,难道他为自己创立了一些原则?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,又听到一个算是意外又不怎么意外的消息,就是他老板的性取向,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窃取小道消息的八卦小丑。这个世界这么巨大,想到与想不到的一样多,双性恋——在两个世界来回穿梭的人?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一点也没有。

随手翻开那本带来的书《旅行手册》里面的《时间简史》部分,仅剩的第十章是“虫洞和时间旅行”,随着漫游般的音乐进入书本内容。



第二天,天气却意外变好,早早起床出来外面,找一间早餐店,要了一碗排骨面。

吃过早餐后,天空竟然出现一点点阳光,微弱的光线投射到街道,路面已经退去积水,灰尘在车轮、脚步的怂恿下飘浮起来。昨晚从酒吧回来之后,还是沥沥小雨,真是想到与想不到的一样多,不知道昨夜什么时候停雨,想起昨夜的夜猫酒吧,其实也没什么特别,那种场所只是适合敞开内心的世界而已,像做过一场梦,醒来就越来越模糊。

今天我要到野外去,已经迫不及待,搭个摩托车赶出小镇,沿着一条乡道下去。

在一座山前下车,沿着林带边沿的小路走下去,一边想象绿叶素的光合作用,一边依附着只有那么一点点从叶隙泄漏下来的阳光,排挤前几天内心积累的雨水。自从那天从车站出来之后,一丝冰冷的感觉一直伴随左右,我不会再让这些情绪干扰满脑子的自然常识和正在发生的自然现象:色彩在落叶中变幻。更没有谁会以几何平面来估量一片针叶松的木材储存量,我却有足够的兴趣来思考这个问题,以株与株之间的距离计算,甚至以脚步行走的距离,就可以推算出森林的密度,为了达到精确,除去鞋子的厚度以及步距的偏颇,更微小细节呢?我突然有些伤感,在空无一人的松林里口算,却不知道把结果告诉谁?

天空蔚蓝,微风轻拂,眼前的树叶灿烂依旧。

如果算是流浪的话,显然不正确,我将拥有自己的房子和书桌,甚至纸张和笔,可以证明我的居所多么真实和具备说服力,但又能说明什么?差不多算出结果的时候,突然感到孤单,站在无人的路口,植物间的寂静让人措手不及,惊慌,彷徨。这时,另一个“我”便开始抑制泛滥的情愫,寻求平衡不至于被感性淹没,理性与感性交织在一起,一天里要经过好几次这样的冲突。重返这片两年前留下脚印的森林,色彩绚丽的树叶漫山遍野,就要将我俘虏并压迫,只好绕道而行,远离那些完美的景象,所有颜色都埋伏了温和毒素,身体的细胞悄悄被树叶占据,无法动弹,任之肆虐。这时,我可以突然变得冷漠,不关心一棵树的命运,不追究一种生物的存在理由。在四季明显的色差里,渐渐靠近初秋色调,朴素淡然,闪现的幻觉让我就要看到某部分成熟,我想这是她预留给我的想象空间——她,只是一个不曾存在的女子。

一条通往寂静的小路,路旁长满野草,野花。

昆虫懒洋洋的在枝叶上爬行,甚至能听到爬行声在森林中回响,像孤独者在林间散步。在这里,可以找到一种坚定的安慰感,谁都不能将你抛弃,每一棵花草都能给你温暖,万物天生慈爱,无私献给路人、小松鼠和果实,远处,一座雪山屹立云雾,这是神赐的礼物。

“年轻人,小心路滑,这种天气不适宜登山啊。”

一个老头子突然从后面钻出来,打断我的思索,回头看,他背着一扎树根,采药人?

我向他不断点头,说:“我并没有打算爬山,只是来这里逛一逛,多谢你的提醒。”

他递给我一支烟,并帮忙点燃。其实我不懂得抽烟,却不想拒绝他的好意,接下来,还是学着他的样子吸起来,吸两口就咳嗽起来。我说这两天喉咙不舒服。便挤熄,将烟头扔到前面的草丛。他没有注意我的失态,我们就在这个小山坡蹲下,面前是一片辽阔的野杜鹃,似乎还要向四周蔓延开去。

“我是上山采药,前几天一直下雨,今天老天爷给面子,得出来走走,弄几个钱。”

满足的表情洋溢在他脸上,看来今天收获不少。

突然间,好似听到一个比较敏感的字或者词语,有关感情与生活支付和获得的酬劳,便是“钱”这个字,金钱这个词语,他刚才说“几个钱?”一种物质,价值,纸币与金币的概称,钱与生活是怎样的关系?一下子崩出这么多问题,此时,我怀着一种世俗之外的心态看待这些问题,感到无限尴尬,便说:“要的要的,赚几个钱不容易啊。”

“人老了,赚不了几个钱。”

“是了,听说有一种药材要在雨后采摘,效果才最佳?是哪一种药材?”是否是真的我不敢确定,在雨后遇到采药人一定会产生这种联想吧,我想。

“没的事,我采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,没这种说法,没的事!”

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,也许纯粹是我的臆想。

“没的事,没的事就好。”我喃喃地说。

“我小儿子与你一般大,在大城市工作,前个月还带他媳妇一起回来探家呢。”

“哦,你儿子多大?”

“二十七岁,大学生。你是哪里人?来旅游?”

“对,我是来旅游的,还想在镇上住下来呢。”

“还住下来?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,可穷着。我看你过几天就会回家,就会哄我老人家,我也要回家咯。”说完他背上药材走了,他的背影一下子被前面的野杜鹃淹没,我站在原地苦笑一下,一个蛮有趣的老头子。

继续往前走,继续深入野外每一寸隐蔽肌肤。

极少的阳光从枝叶缝隙穿透下来,矮小的草丛甚至还残留昨夜的露水,闪烁着晶莹白光。越是往森林深入,越是感觉背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我前行,与原先的生活背驰而去,这下子,似乎可以完全抛弃以往的一切,很多人害怕失去,甚至连抛弃这个词语都忌讳,抛弃何曾不是一种轻松与重生?习惯集体生活的人往往会失去独立思考,也是不争的事实。孤独是与生俱来的礼物,很多人没有好好对待它,甚至害怕而避开它,像害怕进入这座森林,里面寂然无声,因四面传来无法理喻的杂音而退缩。其实每个人心中深处都存在恐惧,我也曾恐惧,一个无底黑洞牵引着我,可是,要相信它总会恩赐你所需要的,如储存大量水分的海绵,随时可以缓解你干渴的内脏和思想,而且适合你的口味,就是这样的引诱让我继续前行,也稳固了我的信念,如刚才那个老头子的信念,其实区别不大。

渐渐,我已经忘记自己从哪一座城市而来。

从另一条路返回,发现一间石头房子,位置与乡道比较接近。房子前面不远的乡道一头通往左边的村庄,另一头通往小镇。石头房子与村庄之间是一片面积不小的草原,房子右边有一条小溪,这不是我正在寻找的居所吗?石头房子、一块不小的草原,还有一条小溪在右边流淌。这家人怎么住到山脚下呢?





便往房子的方向走去,或许找个当地人聊聊天气。

走近才清楚,这是一间空置房子。房子外面已经年久失修,看结构还算结实,里面分成三个单间,进入一个大厅连接左右两个房间,两房一厅布局,没有漏雨迹象,地上是干的。墙壁灰黑,如被火薰过的痕迹,正在被灰尘与岁月吞噬。地上还残留一些简单炊具:一个变形的铁锅与几个石头围起来的灶,可能是野外作业人员的露营点。左右的房间却干净,除了一些牧草,什么都没有。仔细察看墙根、屋檐以及地基,房子应该在某一年重修过,地基很高,所以避开雨水浸泡,房子虽然年老,还算坚固。

房子门口有几棵桑树,好像与房子一样的年龄,后面才是我刚才经过的森林。

绕着房子辗转几圈,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房子,包括这里周围的一切。立即想霸占这里,或是借居,想想又觉得好笑。房子的主人是谁?如果这是闲置中的房子也许可以租下来,否则,可能失之交臂。于是,坐在房子门口一块长长的石头上,也许房子的主人会出现,只有守株待兔,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。半天过去了,房子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,也没有他人来过问,只有乡道来往的摩托车,引擎的声音传到我这里已经虚弱得像蚊子一样嗡嗡叫,如一个漫长低沉的闷雷被云层覆盖,几乎无法抵达我的耳朵。

天色渐渐黑暗,得回旅社。还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房子,满脑子都是如何装修的构想,不过还是带着兴奋回到旅社,天色已黑下来。那块表静静躺在桌面,“滴滴”作响,习惯的对一下时间,不快不慢,刚好慢上一个小时。然后,躺在床上,感觉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据点:那个石头房子。



“砰,砰,砰——你好,有人在吗?”

还是那把女性的声线,还是热水瓶?算了吧。开门,一个女孩站在门口。

“先生,今天下午有人找过你,给你送来一本破书,给。”

然后,递给我一本书,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,转身走了。

“谢谢!”我对着她的背影说。

原来,昨晚我将这本书扔在酒吧,酒吧的人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个旅社?急忙地将书本快速浏览一遍,在中间的空白页面竟然写着我入住的旅社名与房号,让我对这个陌生人的东西产生浓厚兴趣,但是并没有继续翻查下去。却突然怔住,刚才旅社服务员为什么对我发出神秘微笑,她在暗示什么?这一夜,并没有发生意外的事情。

早上,又回到石头房子。

将门口的石头收拾平整,用树枝拭干净里面的蜘蛛网、灰尘,收拾好里面散碎的物件。

电灯、开关电线都损坏。大厅的墙壁,还可以模糊看到一幅奖状、图纸似的纸质残留物,墙根部分有一些木炭写的简单符号和生字,比如“爸爸”、“妈妈”之类,之前应该有家庭居住过。清理完毕后,坐在门口屋檐下乘凉,今天的阳光特别猛烈,好在房子前面延伸出长长的屋檐,供乘凉、遮阳。这里简直是小镇另一处世外桃源,只是没有喇嘛与寺庙,却增加了乡道上的摩托车和交流电。远处,一条电线将村庄与小镇连起来,几只奶牛在草地上吃草,几只鸟站在奶牛巨大的身躯,不时啄食牛身。突然想起昨晚旅社服务员神秘的微笑,不知道她的眼神是否在向我传递某些关于暧味的信息?而且带有一点点同情的神色,仿佛在对我说:“不要紧,可以理解的,真的,我真的能理解。”一时懵了,不知为何。接近晌午,我决定不再思考关于她的表情,也许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。

这时,天空飘来几朵云,阳光相对减弱,来到右边的小溪,溪水清澈见底,水草跟随流水如一群群少女在扭动,不时有小鱼、枯萎树枝顺流而下,在她们中间穿梭,而她们并不喜欢这样,碰撞会造成损伤。我更愿意将她们看成一群在水里戏闹的荡妇,怎么无端端的想到荡妇?实在想不明白,就在房子周围逛来逛去,或跑到房子后面的森林,拿枯枝挑开一块块茂密草丛,并没有新发现,然后坐在树下往房子处眺望。

就这样,一天过去,房子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,也许应该想想其它的办法。

回到旅社,那个服务员还是以那种表情与眼神跟我打招呼,忍不住叫住她,说:“喂,你是不是刚刚结婚,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幸福哦。”

“哦,是吗?我上个月才结婚,你怎么知道?”她有点惊讶,竟被我乱说中。

“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刚刚度完蜜月,难道还有更幸福的事情?分享一下吧。”

“你才幸福呢,那个,那个……昨天那个找你的帅哥,跟你扯上了?你是那个了?”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,便说:“什么这个那个?请说清楚一点。”里面肯定隐藏了原因,她仿佛从我的语气得到某些信息,然后快速整理一下思维,淡定地说:“昨晚那个人是从夜猫酒吧来的吧?他与酒吧老板搞同性恋,现在与你搞上了?”原来是这样,我还以为她对我想入非非,不禁感到可笑。他与酒吧老板搞同性恋?他们之间的事情在小镇上已经是路人皆知,所以没有了忌讳,坦然,自然。

我立刻装着认真的样子加上严肃的语气说:“嗯,请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
她听了愕然,惊奇,疑惑,将全部可能的表情都堆在脸上,她居然相信了,不管她是否当真,那是她自己的事情。然后,她呆呆地说:“谢谢!谢谢!”便不好意思的离去。后来,甚至送热水瓶也懒得叫我,我就继续充当这个角色吧,消息就像遍地发酵的细菌,往后,我在旅社出入,时常会看到旅社的老板夫妻俩和一些长期居住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很快,大家都知道我来自一座不知名的城市。我才不在乎,况且我没有打算再到夜猫酒吧,那是只能去一次的地方。

第二天,再来到石头房子。重新打扫一次,却不能将牧草搬出去,不能贸然动别人东西,最后,还是忍不住打扫一遍。然后,坐在门口看那本书《野外作业》里面的“不可预知部分”,不可预知性天气包括雨天与雪天、雷暴、暴风雨,气候仍然是人类感知之外比较神秘部分,比如近年气温骤升和雷暴天的击中概率……

“嘿,年轻人。”

一个老头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将我从恶劣的气候中唤醒,准备转身,他已经来到我的面前,他高大,干练,皮肤古铜色,鹰一般的眼神盯住我,我急忙回应你好你好。

“你就叫我乐伯吧,别人都叫我乐伯。”他自我介绍,语气坚定,响亮,肯定有来头。因为我常常将词语颠倒的习惯,这么一个名字,立即让我联想起一匹消失了又再重现的黑马,经过多年奔跑仍然健壮,再来到我的面前。我立刻反应过来,说:“乐伯,你好。”

才发现他揣着一把猎枪,我有点紧张,他可能是一个猎人。





“我不是打猎的,这枪拿着好玩,如果离开它还有点不习惯。”

“哦,你是?”

“如果我是猎人,你早已成为我的野鸡,观察你三天了。”

“三天?”

“对,就在这个房子,是不是在等待房子主人出现呢?”他干脆地说。

“嗯,是的。”我点点头,突然明白过来,这个老头子已经观察我三天。

“你是哪里人?来这里干嘛?为什么对这个房子感兴趣?”

一下子,他问了这么多问题,我听了有点不高兴,他好像与这个房子没有任何关联,却要我回答这么多问题,口气还带上一些质问,在还不清晰对方的意图之前,我还是如实相告,或许他能帮忙。

“我来自一个沿海城市,如果你知道房子的主人是谁?可否告知对方,我想租下这个房子,请你帮忙。”

“你想搬来这里?”他回头指着房子说。

“对,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这房子有点破旧,需要重新装修。”

“没问题,我可以重新装修。”

“镇上很多像你这样的人,为什么不住到镇上呢?”

“我觉得这里比镇上好,你看——”说着我指向前面的草原,秋天的草尖已经有些发黄,随风摆动。我只想在这里过一段安静生活,事实上,我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?两年前来这个地方旅游,回去之后总是梦到这个地方。他将视线收回,看我一眼,笑了笑。接着我说:“我想住在这个地方,你可以给我打听房子的主人吗?”

“在这里生活并不容易,如果怀着一种尝试的心态未曾不可。”

“不容易?什么意思?”

“我是说你很快就会回家,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地方。”

“为什么这样说呢?两年前我来过一次,现在是再次回来。”

“哦?你两年前来过这里?”

“骗你干吗,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,才能抹掉之前的阴影。”

“阴影?”

“对,因为上次在这里旅游回去后,总是想起这个地方,所以就来了。”

他听后笑了笑,说:“看来你是真的喜欢这里。”

“当然。请问,你知道房子的主人是谁吗?”

“其实都不属于谁,它的主人是巨大的,应该说是辽阔的……”

他突然暂停一下,我立即联想巨大、辽阔这些词语?我不明白,反正都有一个归属权吧,现在火星、月球都即将拥有私人区域。然后,带着极其不理解的口气回应他一声,他将目光落在我身上,然后说:“它属于国家的,地方林业局一个野外露营点。”

我终于明白,只有国家才称得上巨大的业主,还拥有广大人民群众。听了比较悲观,这将是无法租借的事实,我讨厌与官员打交道,也不打算找什么部门了,不过这个老头子倒是有点意思,便说:“我还以为是某个村民的柴房,这个房子应该很多年没人居住了吧?”

“对,已经多年无人居住,这个房子的年龄很老,我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了,那时,住在里面都是年轻人,每到节日假日便对着森林、雪山唱歌跳舞……”他自言自语,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听,当然,我没有打断他,他好像在回忆一段快乐的岁月,自我陶醉。

“那么,你应该了解这个房子的来龙去脉?”我说。

“当然了解,现在的年轻人肯定无法理解那个年代,我可以连续上岗三天三夜,睁着眼睛观望三天三夜都不知疲倦,心中只有这一片林海,当风吹过森林,像波涛一样翻滚……是了,我没有见大海,大海看起来怎么样?”

“很棒!你应该去看一次大海。”

“听你这么一说,我肯定要看一次大海。”

“与森林有些区别,比湖还大的就是海啊,但是身临其境又将是另一番体会。”

“听你说的,非去不可了。”

“这里的风景也很美!”

“当然,我会写诗歌来赞美这一切。”他满怀热情地说。

“写诗?你是诗人?”我感到意外和惊喜,毕竟,诗人这个词语已经很多年没听谁提起过,就像那匹失踪多年的黑马。况且,与一个老头子聊起这些话题,不可思议。

“对,我是诗人,一个只有自己理解的诗人。”当他说出这句话,感觉他背影变得伟岸起来,让我感到惊讶,接着我说:“请朗诵一首你的作品,我也喜欢诗歌。”

他听了呵呵笑,转身过来,不好意思的说:“我老啦,年轻人,别当真,刚才忍不住抒情一番,我知道你也是有文化之人。这些年头,遇见不少像你这样的人,他们常常在我眼底下的森林里逛来逛去,最后还是消失了,还有观光团、个人游、驴友啊,多的是。”刚才还真的被他怔住了,那股认真劲儿还真严肃。

“老当益壮啊,诗人都有一颗不老之心嘛。”我说。

他听了还是呵呵笑,说:“老啦,不乱扯了,如果你喜欢这房子,我可以借给你,不用租金,但是不可以污染周围环境。”他可以借给我?我不敢相信,他只是猎人与诗人的幻想综合体,还带点疯癫。

“你可以借给我?”

“当然可以,我原来就是住在这里,我是守林人。”他说。

“真的?”我兴奋地说。

明白了,他的职业是守林人,平时打打猎和写写诗。他看到我充满惊喜的样子,然后笑着说:“嗯,是真的。不过,这种简陋生活设施已经不适合居住,但是房子本身还很牢固,得装修一番,你购买材料,我可以资助你工人。电线还通电,清理时须小心。”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与我沟通,果然有诗人与猎人的气质。

“不好意思,刚才我可能冒昧了点。”我歉意地说。

“没什么好不好意思,你已经够诚恳,连续三天在这里等待。”

“因为我想不到其它更好的办法,只能守株待兔。”

“这就是最好的办法,是了,你为什么来这里呢?我年轻时,像你一样总想找一个遥远的房子住下来,但是你没有我当年那种疯狂冲劲,现在想起来有点感叹,毕竟每个人都年轻过吧。现在这个时代,无论什么都变得理智起来,你已经算不错了。”他带着惋惜的语气说。在这个时代我已经算不错了?怎样的不错?难道这个房子是他对我的奖赏?时代?太巨大了,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。当然,我也不清楚他在惋惜什么,只是一间残旧房子,搬进来住上一段时间后,说不好一个月后我会搬到镇上。其实,很容易看出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老人,我不清楚他年轻的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,或者每个时代都应该差不多。

“乐伯,谢谢你。”我得好好感谢这个老人,并开始从心底尊敬他,不仅仅因为他无条件借给我房子,我喜欢他,有时他说起话来有别于其他的老头子,他身上流淌一种坚硬的质地,纯朴,又坚定。

“不客气,祝你安居乐业。”说完他转身往村子的方向走去,很快,消失在茂密的草地,他的枪口在草尖上起伏,仿佛可以清晰看到枪口起锈的痕迹,与九月艳阳形成鲜明对比,草地上所有生命的动脉都在阳光下跳跃,阳光还是那么猛烈。

他走后,留下我一个人在门口,突然感觉他的离开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,不是难以割舍,他就像我的知己,尽管相识只有一个时刻,他仿佛看透我的身体,看透我的脆弱与赤裸裸的笨拙,他的影子仿佛在我身上得到某种映射,我能从他身上感觉到。

经过一刻钟,我才平息兴奋,往房子后面的森林走去。

上午还计划着如何修饰房子,现在突然没了这个兴趣,或者说降低了兴趣。这几天来,被房子这件事情占据所有空间,现在却有些警惕与危机感,我是那种不能安稳的人么?干吗要安稳呢?又开始忐忑不安。我到底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吗?才是值得探究的问题,有时,我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思索,无聊透顶。还有,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?这个地方是无辜的,凶手就是二年前那次旅游。

想着想着,路边窜出一只松鼠,光亮的皮毛在树影泄露的光线下闪闪发亮,我立刻蹲下,它用它的小眼睛不断打量我这个怪物,我屏住气息,让它毫无顾忌的观察,不一会儿,它对我厌倦,便闪进旁边的草丛,我继续蹲着,直到它爬上一棵树,我才站起来,继续在森林里逛来逛去,看见很多从雨天长出来的蘑菇,有白色、黑色,还有色彩鲜艳的小针菇,如果要自杀,采上几朵吞下就够了,色彩越绚丽毒性越毒,我可不想吃这种午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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